专访丘成桐,著名数学家国际顶尖数学奖“菲尔兹奖”首位华人得主清华大学讲席教授丘成桐数学科学中心主任求真书院院长,著名数学家,27岁便证明了困扰数学界多年的卡拉比猜想,曾经被《纽约时报》称作“当之无愧的数学皇帝”。2022年4月,他从哈佛大学退休,全职任教清华。
吴小莉:今年4月,您全职回到清华了。您觉得清华的学生跟您在哈佛的学生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丘成桐:清华的本科生很不错了,但是研究生水平还不够。主要是因为老师不大讲究研究生的水平,老师们急于发表论文,就算是论文的水平不够,他们还是希望能够尽快发表。我讲个很简单的例子,清华的博士生有近两万人,硕士生也有两万多人,这是一个庞大的研究生系统,哈佛的研究生人数相比就差得远了。但是近十年或者二十年来,清华有多少篇论文能够达到世界顶尖期刊的水平呢?很少很少,但是论文量很大。
办不一样的竞赛 培养中国学生的学术热情
丘成桐:1979年我第一次回到中国,我发觉中国的数学科学始终没有完全搞好的原因,其实是从中学就没有做好,中学太注重高考了,家长也好,学生也好,全部时间都花在高考上。所以我想打破高考“垄断”高中生思想的这个问题,搞一个不一样的事情,就跟美国西屋科学天才奖同样的一个竞赛,让学生们能够开始对做学问有些兴趣。
2008年,丘成桐中学数学奖设立,而后又逐步囊括了物理、化学、生物、计算机等专业领域奖项,合并成为今天有着“中国青年诺贝尔奖”之称的“丘成桐中学科学奖”。
吴小莉:我们知道从去年开始,您还特别设立了丘成桐女子中学生数学竞赛。
丘成桐:我看女孩学生物和化学的很多,但是学数学和物理的比较少。
吴小莉:为什么?
丘成桐:我想很多是心理因素,有些家长会跟自己的女儿说,数学和物理太难了,不要学。其实这完全是一个误会,你看现在我们数学科学中心的老师里,有很多女生,她们一样在做着一流的工作,我以前在哈佛教书,我的学生里也有很多很棒的女孩,也是在做着一流的工作,所以女孩学数学没问题的。
吴小莉:您不希望女孩们因为畏难,或者被外界的压力、社会的传统观念束缚,埋没了自己的数学天分。
丘成桐:对。
建设数学强国 人才培养是重中之重。2002年,世界数学家大会首次在中国召开,那时,丘成桐的导师、著名华人数学家陈省身表示,中国已经成为数学大国,接下来的目标是成为数学强国。18年后,丘成桐向习近平主席主动请缨,担起国家数学领军人才培养的重任,立志推动中国成为数学强国。
吴小莉:两三年前,习近平主席比较关心的话题是怎么样在中国内地培养“将才”,是吗?
丘成桐:两三年前,国际形势越来越明显,就是中国需要自己能够打出一个天下,不能单靠海外科技的发展,我想那时中央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那当时我讲的事情,恰恰就是一方面引进人才,一方面自己要培养一批一流的学者出来,所以我想大家都有个共识。
2020年底,“丘成桐数学科学领军人才培养计划”在清华大学开始实施。次年4月,以培养数学领军人才为目标的“求真书院”正式成立。
吴小莉:您当时就希望做一个书院吗?
丘成桐:当时没想到书院的问题,我是想一年收一百个学生,不用参加高考,然后全力去培养他们。但是后来很多事情,确实是摸着石头过河,因为我们做的这个“八年制”的模式,不单是在中国没有做过,在国外也没做过,我们从孩子们大学一年级开始办,一路培养他们到拿博士为止,这整个过程会遇到很多不同的问题要解决。
吴小莉:比如说有什么样的问题?
丘成桐:第一,“八年制”培养模式从来没有过。另外中国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很多学生会受家长的影响。他们念了三四年以后,就会转行去念金融、去念种种不同的赚钱的专业,或者去开公司,或者干脆就出国了,这样对于培养人才有很大的阻碍。同时,还有很多其它的问题产生,比如我们书院的学生数量在不停地增长,所以我们必须要有充足的师资,有好的老师,而且希望能请到大师来求真书院教书。第二个是地的问题,学生们的住宿问题,现在学生们住的地方和交流的地方都还没有,所以我也会亲自出面募捐一些经费来帮忙。这几年,你可以说我们是运气好,也可以说是因为我们花了很多功夫在耕耘,所以有很多大名鼎鼎的学者,愿意到清华来教求真书院的学生。好的学生每一个老师都愿意教,所以求真书院是我们的一个“负担”,但也是我们的宝贝,因为学生们的能力能够吸引一流的学者来。总之,有很多框架要打破才行。
在求真书院,丘成桐像一个“大家长”,同时他也承担着数学史通识课的教学工作,这是求真书院本科生入学之后的必修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题,对于今天的本科生,丘成桐希望他们“走出什么都要看老师的局面”。
丘成桐:我是在香港长大的,那时我在香港一个很出名的中学——培正中学念书,培正中学培养了一大批世界一流的学者,包括数学家。我们那时候的学生思想很活跃,虽然他们念到的学问不多,因为我们香港当年没什么一流的学者。现在我们求真书院有不少世界一流的学者,但是学生却比不上我们当年活跃。我们当年做学问走了很多冤枉路,因为很多知识老师也不懂,但是你总可以从走错的路里边学习,所以我希望求真书院的孩子们能够打出自己的一片天,不要什么事都要老师带着,慢慢地走出什么都要看老师的局面。
办基础科学论坛 云集世界顶尖科学家
发起竞赛、创建研究中心、开办书院……73岁的丘成桐还有很多事情想做。2023年,他计划在北京举办一个面向全球顶尖科学家的基础科学论坛。
丘成桐:我们希望2023年7月,在北京办这个大会。
吴小莉:大会是面对全球的顶尖科学家,而不仅仅只是华人,是吗?
丘成桐:对,面向全球。因为到了今天,中国应当面对来自全球的竞争,才能够将我们的能力提升上去。当年我在美国做研究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想过我是中国人,就比别人差一些,我就迎头去跟他们竞争,现在我们也需要这样子。我期望中国一流的学者,不要觉得这只是中国的一个大会,而是世界的一个大会,我们要竞争的是全世界最强的对手,我们向他们学习,他们也同样向我们学习,我希望这个大会能够做到这个水平。中国人是很聪明的,能看到自身的弱点,很快就能迎头赶上。
数学家的文人生活
吴小莉:据说,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看中国的历史或者文学作品。
丘成桐:我喜欢历史,我读诗词也是读古代的,因为我喜欢比较原始、纯粹的东西,所以我喜欢读《诗经》、《楚辞》,读魏晋南北朝的诗词。我还喜欢读《史记》,喜欢读《左传》,《史记》写得很精彩,整本书让人感受到一种大江大河的壮阔。
吴小莉:所以您的兴奋感在于您看到了历史的长河,感受到了历史人物们的胸怀。
丘成桐:可以这么讲。
吴小莉:文学让您在心情紧张的时候,能够转换心情,您什么时候会觉得紧张?
丘成桐:做学问常常会失败,失败的时候就会紧张,同时做学问也会有竞争,我们做一个题目的时候,往往不是我一个人在做,而是好几个地方同时在做,那我们最讲究的当然是谁第一个做出来,而且如果别的团队说他们马上就要发表文章了,而我还没全部做出来,就会很紧张,这都是会发生的。
吴小莉:我知道,您喜欢文史跟您的父亲有很大的关系。
丘成桐:我父亲刚开始在厦门大学学经济,后来去了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回香港以后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哲学,尤其是中国儒家的哲学,他花了很多功夫,将中国的哲学和西方的哲学做比较,前后花了七八年的功夫,写了本书叫《西洋哲学史》,这本书对我影响很大,到现在我都认为这是写西方哲学写得最好的一本书,最近中信出版社将它重新再印了。
吴小莉:他对于您做数学研究,又有怎样的启发?
丘成桐:希腊的哲学就跟数学分不开,像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其实他们都是数学家。虽然我父亲不懂数学,但是他也认为数学是很重要的学科,受他的影响,我习惯于从比较基础的方向来看待学问,而不单是看事物的表面。这一点我受我父亲影响也很大,做人的道理要沉浸、究底,做数学研究也需要这样。
吴小莉:如果年轻的学生在未来做学问的道路上,遇到挫折、竞争或者是走错路的时候,您愿意用哪一首诗词来慰藉他们?
丘成桐:有一句对我来讲很重要的诗,就是“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意思就是如果我做的事方向没有错,那么就算失败我也不在乎。还有一句是《楚辞》里的,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就是“苟真理之可知”,后面一句我将它改了,“虽九死其何伤”,意思是只要能找到真理所在的地方,我就是死了九次也不怕,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