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荐语:
清华大学求真书院现正进行2023博士研究生招生。期待最优秀的研究型人才加入求真,共同走一条探险式的道路。何为优秀研究生,如何培养优秀研究生,为何如此重视研究生培养?丘先生在今年 ICCM 毕业论文奖颁奖典礼致辞中,对研究生培养进行了全面解析。
作者:
丘成桐,北京雁栖湖应用数学研究院院长,清华大学讲席教授,求真书院院长,美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菲尔兹奖、克拉福德奖、沃尔夫奖、马塞尔·格罗斯曼奖得主。
各位领导,今天很高兴在这里颁发学士、硕士和博士的论文奖。
我们成立这个奖已经 15 年了。当年,因为我很担心中国的数学研究生和本科生赶不上国外水平,于是成立这个奖,希望能够提升国内的博士研究生水平。但事实上,到了今天,我们研究生的水平还是需要提高。
15 年来,我们看到中国的中学和大学都很成功,其中最好的学生已经达到了世界水平,很多本科生可以和麻省理工和哈佛大学相比较。但是,更重要的是研究生水平的提高。在我看来,一个国家的科技水平不是看产生多少产业、赚多少钱,而是看大学研究生的水平。以美国为例,他们的研究生源源不断地为社会提供了一大部分优秀的研究人员,带领着学术界和产业界主要领域的发展。因此,我认为,研究生的水平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标。
有一次我和哈佛的大院长外出访问,他在向别人介绍哈佛的研究院时说,在研究院成立以前,哈佛根本不是什么成功的学校,但在 19 世纪末期成立研究院以后,哈佛才成为学术的重镇。所以,研究院是学术界最重要的地方,我期望中国的大学和官员能够了解这一点。研究生是带领整个国家向前走的尖兵,一个国家的强盛,关键在于研究院。若没有好的研究生,我们看不出来国家的科技前途有多大。
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我想是国内和国外大学不同的地方:国内大学将研究生看作学徒,学生还是跟着老师在学习;但在国外研究生院,老师则是将研究生看作 junior partner —— 就是研究的伙伴,只不过是年轻一点的伙伴,这个观点很重要。原因是现在国内对研究生的待遇比国外差很多,清华大学给研究生的生活资助算很优厚了,最高的就是 7 万人民币一年,大部分学校可能每年 3 万到 4 万的生活补贴。哈佛大学数学系至少应该是 4 万美金一年,我们跟哈佛相差一大截。虽然清华大学给博士研究生提供住房津贴等政策,但还是有差别。最大的问题是,中国大学还是将研究生看作是学生,因此存在过分保护的心理。例如清华大学担心学生在路上有安全问题,因此不希望学生住的距离校园太远,这点在国外大学听来是很可笑的。我没有贬低清华大学,我也是清华大学的教授。我记得当年我到美国伯克利上学时,身上只带了 100 元美金,花了一个礼拜到处去找房子住,最后还是钱不太够,问人借钱才找到住处,才能够生存。我想这是对研究生很好的锻炼,一个研究生假如在生活上不能够独立支持自己,很难想象他在研究上能够独立地走出新的方向。我们希望让研究生在生活上能够独立,至少对最好的研究生应该这样要求。现在中国还做不到,但是我期望以后能做到。
我对研究生的期望是很大的,我认为中国未来四年发展的关键是要将研究院办好。正如 Caucher Birkar 教授说的,有些好的博士论文本身就会成为划时代的重要文献。这样的文章虽然不多见,但还是有的。要走出新的方向,研究生至关重要,他们能够改变整个学风。
我在哈佛 35 年,看到很多重要的博士论文真的改变了一个学科的走向,有些博士论文成为历史上很重要的文献。虽然这一点我们暂时做不到,但还是要学习,希望能够向前走。我们要培养学生自立的能力,使他们能够自己考虑题目并走出新的方向,我觉得这点很重要。所以我们成立求真书院来训练学生走这样的道路:在本科三年以后,希望他们走一条探险式的道路,在学问上能够探索重要的方向,引领我们国家的科学研究。
当年我去伯克利之前,其实在香港学的东西并不多。1969 年 9 月 1 日,我到了伯克利,找到房子安顿下来后,我在那几个月内念了不少书。那一年圣诞节,我的同学们全都回家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图书馆里看书。我在图书馆找到了一篇文章,于是自己研究怎样推广它。没想到几个礼拜后我完成了这个研究,当中有不少是自己摸索出来且还算可以的路向。为什么我能那么做,因为我发现在伯克利的同学都兴致勃勃地想走自己的路,学风很好,气氛和我在香港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在香港的时候,尽管大部分同学都想看书学东西,都是很好的学生,但想要往新的方向走一条自己的路,在中国还是不多。
现在中国的研究生还是很听老师的话,遵照老师指导的路走。我希望今后我们的研究生能够找一条自己的路。当年我就是受到我的同学们的影响,想走一条自己的路,刚开始时,我的同学还名不见经传。我的同学 Bill Thurston 比我早一年进伯克利,他看起来是个嬉皮士,胡子长长的, 喜欢讲很多有意思的想法,虽然不一定成熟,但是他会跟大家分享。同学们聚在一起谈不同的学问,我深受感动,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同样的事情。在这样的气氛下,我很早就完成了博士论文。事实上,我不认为那篇论文是成熟的,是我的导师陈省身先生希望我用那篇文章作为博士论文。尽管那篇文章不算很好,但今天看起来还是有点意思。我想讲的是,走一个有意义的人生,找一个有意义的研究方向,才是我们数学家要成就的事情。现在国内的学生大多还没有这个想法,我期望以后这个想法能成为他们的共识。
我期望我们的大学能够形成一个学风,让我们的学生能够自由讨论,自由地走自己要走的学术方向,让我们的学生能够想办法走出一条新的路。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希望中国的大学能够优化制度,使得学生能够完成这个事情。至少对某些优秀的研究生,我们提高支持他们的研究经费和生活经费,让他们能够走出自己的路。
因此,最近我们找了一批朋友捐款,在清华大学宣布了成立一个帮助研究生的奖学金。通过捐助,缩小我们研究生经费和发达国家大学的差距。哈佛大学给每个学生每年 4 万美金的资助,我期望我们至少能够给最好的学生 3.5 万美金。
我们要收取的学生不仅来自国内的学校,还要收取世界范围内最好的学生。现在是世界人才竞争的时代,美国大学的成长不单是靠美国本地的学生,靠的是大量的全世界最好的学校的学生。不仅是哈佛大学这样做,斯坦福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也都是如此。假如美国大学能够这样,中国的大学为什么不能呢?现在从海外来华的研究生不多,坦白讲,十多年前,甚至五六年前,中国的研究院水平还不够,很多外国名校的学生不大愿意到中国来。但是,现在我可以很骄傲地讲,至少在清华大学,我们的师资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学相比都相差不远,我们绝对有能力培养出世界上最好的学生。所以我们应当打开大门,让全球最优秀的学生加入我们的研究院,将研究气氛培养起来。
做研究不单要有大师带领,还需要学生之间的互相激励。哈佛大学花了很多功夫帮助研究生,我们今天也有两个哈佛大学的同学拿到博士论文金奖,他们也清楚哈佛大学花了不少功夫培养他们。但有些学校,比如普林斯顿,老师不太注重花很多功夫培养研究生,而是由他们的研究生自己培养自己,也达到了很好的效果。我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待了 5 年,看到学生之间互相帮忙,这也对培养研究生是很重要的。
从这些方面来看,我们知道培养研究生有两个方面:一是大师培养研究生,另外是学生之间的交流互动、相互激励与帮忙,两者都有助于他们的快速成长。我在斯坦福也待了 6 年,那里的研究生院也能做到这两方面。
国内的研究生现在慢慢也在学习互动,开讨论班,互相激励,我想这是和文化的修养和传承有关。一般中国的读书人比较自私,不大愿意将自己的想法与朋友或其他学者交流。我期望我们的学者能够多交流,将自己的想法相互激励对方。中国的学者往往惧怕自己的想法被人抄袭,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在我看来,多交流以后,尽管自己有些想法被人拿去用,但有时自己得到的想法也不会差。我一辈子做研究,从我的很多朋友里得到很多想法,同时很多人也拿了我的想法去用。总的来讲,我的收益比损失大很多,所以我希望我们的学生和数学朋友能够用这个观点来看待学问,敞开我们的胸怀,互相交流还是很重要的。
讲回我们的优秀毕业论文奖。15 年来,我坚持这个奖是颁给全世界所有华裔学者。当年设立这个奖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要通过这个比赛,了解当今世界最好的数学毕业生来自什么地方。我们给的奖金,不算多也不算少,大部分学生还是愿意参加的。通过这个奖,我们知道天下精兵在哪里,所以我们也聘请到了一批第一流的年轻学者。
其中,对清华大学来讲,很重要的两个年轻学者是单芃和吴昊。她们都是当年获得博士论文奖,此前我对她们完全不了解,在看了她们得奖的介绍信以后,我很高兴,当时就给了她们 offer,没想到她们很快就来了,现在她们在清华中心里工作也是很愉快的。这是一个成功的例子,通过奖项,不单对她们有好处,对我们也有很大的好处,让我们知道了所有华裔学者的成就。时至今日,我们收益很大。
在我看来,拿了奖的博士论文基本上每一个都是很有前途的。获奖者都在重要的大学任职,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奖是很公平的。我们花了很多功夫研究这些论文的重要性在什么地方,无论是谁,不分学校和地域,只要他们做得好,我们都颁了奖。因为公平,所以得到很多朋友们的尊重,大家都觉得这是重要的奖项。
今天,华裔数学家既然到了能够与全世界的研究生竞争的地步,我们总不能躲在中国不跟人家比较。我想我们应该开放,打开门户,比较全世界所有的博士,这样竞争会激烈很多,但也是提升我们奖项含金量的重要方法。
为了祖国数学的发展,与时俱进,希望我们再过五到十年以后成为数学强国。期望大家能够帮忙!
谢谢!